听 证 会 的 书 面 证 词

主 席 先 生 ：

我 到 这 次 听 证 会 来 的 目 的 。 主 要 是 转 达 一 位 20 岁

的 年 轻 人 ， 在 18 年 前 将 被 处 死 之 前 向 我 证 明 的 一

件 事 实 。

18 年 前 ， 我 被 中 国 政 府 以 反 革 命 罪 判 处 15 年 监 禁

后 ， 由 于 中 国 独 裁 者 邓 小 平 的 个 人 怨 恨 ， 而 被 送

入 死 牢 关 押 了 将 近 8 个 月 。 死 牢 是 专 门 关 押 可 能

被 判 处 死 刑 的 犯 人 的 专 门 牢 房 ， 阴 暗 ， 狭 窄 ， 密

闭 ， 所 有 待 遇 均 低 于 普 通 监 狱 。 按 中 国 自 己 的 规

定 ， 在 这 种 牢 房 中 被 关 押 不 得 超 过 60 天 。 这 是 中

国 监 狱 当 局 自 己 测 定 的 人 的 忍 耐 程 度 的 平 均 数 ；

也 因 为 中 国 历 来 判 决 和 执 行 死 刑 的 速 度 极 快 ， 平

均 不 超 过 60 天 。

在 进 入 死 牢 之 前 ， 我 就 听 说 摘 取 死 刑 犯 人 内 脏 器

官 供 医 学 试 验 之 用 。 这 种 事 情 过 于 残 忍 ， 一 般 人

听 说 之 后 都 不 会 相 信 ， 我 也 同 样 半 信 半 疑 。 在 死

牢 中 经 常 听 见 犯 人 临 刑 前 不 同 寻 常 的 挣 扎 和 叫 喊

之 后 ， 这 种 恐 怖 的 气 氛 使 我 增 加 了 怀 疑 。 于 是 我

找 机 会 向 送 饭 的 犯 人 探 听 这 件 事 倒 底 是 真 是 假 。

他 转 头 看 看 没 有 警 察 监 视 ， 就 小 声 告 诉 我 ： “ 你

猜 对 了 ， 这 是 真 事 。 ” 我 当 时 惊 讶 得 呆 住 了 ， 追

问 一 句 ： “ 每 一 个 死 刑 犯 都 这 样 。 ” 他 肯 定 地 点

点 头 说 ： “ 几 乎 没 有 例 外 。 他 们 先 打 麻 药 再 开 膛 ，

像 杀 猪 一 样 。 ” 我 问 ： “ 那 犯 人 怎 么 去 刑 场 呢 ？

人 都 已 经 死 了 。 ” 他 说 ： “ 用 塑 料 布 包 好 ， 到 刑

场 只 不 过 是 道 手 续 ， 谁 管 是 死 的 还 是 活 的 。 ”

虽 然 我 知 道 这 个 送 饭 的 犯 人 很 尊 敬 我 ， 不 可 能 骗

我 。 但 我 仍 然 不 敢 相 信 这 是 事 实 。 我 想 ， 除 非 有

更 直 接 的 证 据 ， 否 则 我 无 法 相 信 这 是 人 做 出 来 的

事 。

在 80 年 春 天 的 某 一 天 ， 由 于 当 时 死 刑 犯 过 多 ， 我

的 狭 窄 的 小 牢 房 里 又 被 挤 进 来 一 个 死 刑 犯 。 姓 张 ，

20 岁 整 ， 北 京 人 。 我 看 他 腿 被 脚 镣 磨 破 了 ， 带 着

背 铐 也 无 法 吃 饭 喝 水 大 小 便 。 就 撕 了 一 件 衬 衣 帮

他 包 好 脚 镣 ， 也 常 照 顾 他 吃 喝 等 等 。 他 非 常 感 动

地 对 我 说： “ 我 知 道 你 是 民 主 强 的 好 汉 ， 在 外 边

就 听 说 过 你 的 事 。 早 知 道 你 是 这 么 好 的 人 ， 还 不

如 跟 着 你 们 干 ， 死 了 也 值 。 像 现 在 这 样 冤 死 了 ，

真 不 值 ” 。

他 的 审 判 过 程 极 快 ， 不 到 20 天 就 完 成 了 死 刑 复 核

的 过 程 。 估 计 在 三 ， 五 天 内 执 行 死 刑 。 这 时 他 反

倒 变 得 十 分 平 静 ， 一 点 也 不 急 躁 ， 脾 气 特 别 好 。

只 是 从 早 到 晚 说 他 对 不 起 养 育 他 的 父 母 ， 特 别 是

对 不 起 母 亲 ； 又 说 他 对 不 起 已 经 怀 孕 的 女 朋 友 ，

因 为 他 们 准 备 过 几 个 月 就 结 婚 等 等 。 在 夜 深 人 静

警 察 都 去 打 瞌 睡 ， 不 会 偷 听 的 时 候 他 才 对 我 说 ：“

我 最 后 悔 的 是 没 有 早 认 识 你 。 如 果 我 能 不 死 ， 或

者 晚 一 点 死 ， 帮 你 干 几 件 事 再 死 多 好 。 那 样 才 算

没 有 白 白 活 这 一 回 。现 在 我 真 后 悔 。 ”

这 时 我 突 然 想 到 《 为 什 么 不 能 让 他 帮 我 证 明 一 下

摘 取 内 脏 的 事 呢 ？ 于 是 我 把 整 个 事 情 向 他 讲 解 了

一 遍 ， 并 问 他 愿 不 愿 意 帮 我 证 明 一 下 事 否 有 这 件

事 。 他 毫 不 犹 豫 地 说 ： “ 当 然 愿 意 ， 如 果 你 真 能

活 着 把 这 件 事 带 出 去 告 诉 外 边 的 人 ， 就 算 我 没 白

活 这 一 回 。 我 活 着 没 法 帮 你 ， 死 了 也 得 帮 你 一 回.”

然 后 我 们 商 量 好 ： 如 果 他 被 押 出 去 执 行 死 刑 前 看

见 警 察 中 有 穿 白 大 褂 拿 手 术 器 械 包 的 人 ， 就 大 喊:“

我 没 病 ， 我 不 需 要 治 病 。 ” 如 果 没 有 穿 白 大 褂 拿

手 术 包 的 人 ， 就 像 平 常 的 死 刑 犯 一 样 乱 喊 乱 叫 。

他 的 死 刑 就 在 我 们 商 量 好 之 后 的 第 二 天 上 午 10 点

钟 执 行 。 开 始 我 担 心 执 行 死 刑 前 他 过 于 紧 张 会 忘

记 前 一 晚 的 约 定 。 所 以 他 被 押 出 去 后 我 一 直 紧 张

地 扒 在 门 边 听 着 。 似 乎 过 了 很 长 时 间 ， 仍 没 有 听

见 动 静 ， 我 几 乎 快 要 失 望 了 。 这 时 死 牢 通 道 前 边

的 大 厅 里 突 然 响 起 一 阵 大 吼 ： “ 我 没 病 ， 我 不 需

要 治 病 。 ” 喊 到 第 二 遍 时 就 伴 有 挣 扎 和 撕 打 的 声

音 ； 第 三 遍 只 说 了 半 句 就 吱 吱 呜 呜 ， 显 然 是 被 堵

住 了 嘴 。 但 撕 打 仍 然 持 续 了 一 段 时 间 ， 其 中 伴 有

警 察 喝 斥 他 和 指 挥 其 他 警 察 的 叫 声 。

我 的 第 一 个 感 觉 是 轻 松 ， 这 件 事 终 于 得 到 了 证 明 。

但 这 感 觉 只 维 持 了 几 分 钟 。 我 的 第 二 个 感 觉 是 极

度 的 沉 重 ： 这 是 一 个 有 正 义 感 的 年 青 人 用 他 的 生

命 证 实 了 一 件 难 以 置 信 的 罪 恶 。 如 果 我 没 有 机 会

把 这 件 罪 恶 揭 发 给 世 人 看 ， 如 果 我 没 有 机 会 去 制

止 罪 恶 继 续 发 生 ， 我 们 就 对 不 起 这 个 年 青 人 。 直

到 现 在 ， 我 仍 然 感 觉 到 十 分 沉 重 的 责 任 。 我 们 必

须 制 止 它 。

魏 京 生 1998年 6月 4日